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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钩沉
卫国之肝——独眼看春秋之一
    2016-04-05 13:28:55    作者:SystemMaster    来源:

作者:李敬泽,评论家,散文家,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书记处书记。

公元前696年,卫国政变。国王跑了,国王万岁!

这是本年度的国际大事,各国报纸的大字标题是:

天理昭彰,卫国另立新君!

扒灰者祸及子孙,前国王寻求避难。

各国的史官在那些天里熬红了眼睛,一个个像亢奋的兔子,民工们来来往往地搬运书简,简直累断了腰。史官们在如山的书简里翻查事件的前因后果,在一张张散发着清香的木片上写下他们的深度分析。

网上的评论有十万八千条之多,而在这一年,一首名叫《二子乘舟》的歌成了唱遍天下的金曲:

二子乘舟,泛泛其景。愿言思子,中心养养。

二子同舟,泛泛其逝。愿言思子,不瑕有害。

这一年,乘舟二人组成了流行音乐界最耀眼的明星,所到之处,女人不分老少,普遍尖叫、哭泣、昏厥,男人们在远处晒着太阳,捏着虱子,你看他一眼,他看你一眼,然后,咯嘣一声, 咬破一只虱子。

复述事情的起因需要色情小说家的想象力:卫宣公先是爱上了他爸的小老婆,生了个儿子叫急子;后来,他继位做了国王,公然就把急子他妈封为王后,好吧好吧,算他有种,转世若干次就是唐高宗。急子自然成了太子,这时也长大了,该娶媳妇了,慈祥的老爸为他选定了齐僖公的女儿宣姜,齐国是大国,宣姜是比齐国还大的美女,于是传旨在河边建了一座壮丽的楼台。婚船吹吹打打迤逦而来,大美女下了船就登了台,但在楼上等着她的却不是急子,而是急子他爸爸。

也就是说,儿子变成了观礼嘉宾,宣公自己做了新郎,卫郎虽老,而尚能饭,他抓紧时间和宣姜连生了两个儿子。

然后,宣姜的儿子们渐渐长大,事情就变得老套了:急子成了眼中钉,急子他妈上了吊。

再然后,爸爸命令儿子急子出使齐国。

现在,说一说宣姜的大儿子,他名叫寿子。谁都看得出,这位寿子将是王位继承人,当然只要先除掉他的异母哥哥。但这个少年——据说此时也十七八岁了,他找到了哥哥,说:快跑吧快跑吧,咱爸叫人杀你呢!

急子不急,说:杀就杀呗,谁让他是我爸。

两兄弟没话说了,喝酒。急子醉了,寿子抄起白旄就跑——忘了说了,他们的爸爸给了急子一柄使者所持的白旄,没有电视,没有照片,画家画的所有人都像一个人,所以埋伏在路上的杀手不认识急子,只知道见到持白旄者就是一刀。

于是,寿子被一刀杀了。

急子醒了,不见寿子和白旄,拍马赶来:杀错了杀错了,杀我吧杀我吧。当然,又是一刀。

所有的卫国人都知道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死的:羞死的。深深的、令人绝望的羞耻。这两个孩子,奇怪地、毫无理由地患有洁癖,他们真的不好意思再在这个世上活下去,不管你说出多少道理。他们并不憎恨他们的父亲,他们只是厌倦了,这人世是你的和你们的,那么好吧,我们走了。

按《春秋》,二子应死于陆地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人们顽固地认为他们死于水上。水在这件事里被赋予一种命定的意义:宣姜由水上来,然后上了癞蛤蟆的楼;而两个孩子应该由水上去。

清洁的水,洗去一切污浊的水。

泛泛其景——那船摇啊摇。

泛泛其逝——那船消失了。

两个孩子变成了鱼。

在公元前696年的那场政变中被推翻的并非卫宣公,而是他和宣姜的第二个儿子、寿子的弟弟公子朔。在急子和寿子死后的第二年,宣公死了。公子朔即位,是为惠公。四年后,惠公朔被赶下王位,逃往他母亲的故国齐国。

对于朔在那场悲剧中的角色,史家有确凿的宣判。这是一个阴险的小人,他对两个哥哥的死负有重要的责任。《左传》的记述斩钉截铁:“宣姜与公子朔构急子。”所谓构,就是谗言构陷。司马迁同样强调了宣姜和朔的责任,但接着说:“宣公自以其夺太子妻也,心恶太子,欲废之。”

——宣公之“心”只要不宣之于口,他人从何得知?在左丘明审慎止步的地方,司马迁快活地迈了过去,他没有证据,但是他有对幽暗人性的理解。这个人,他强娶了本该属于儿子的女人,而这个儿子还是他的法定继承人,现在让我们打开他的心:在这个狭窄幽暗、不能示人的地方,他不是父亲,急子不是儿子,急子已经以各种各样的死法死过很多次……

而对宣姜来说,“构”急子也是顺理成章之事。在嫁到卫国之前,她既不认识急子也不认识急子他爹,如果在21世纪的电视剧里,她后来可能会爱上急子,但宣姜显然没有这样的想象力,她的面前是坚硬的现实:为了她自己、为了她的孩子,急子应该消失。

所以,对于“二子乘舟”的悲剧,宣公和宣姜无疑负有根本的责任。但令人困惑的是,公子朔也被押到了被告席上,定为主谋。在后世说部如《东周列国志》中,他甚至成了第一被告,整件事皆出于他的上下其手、上蹿下跳,甚至埋伏在路上的杀人者原也是他荫养的死士。

但当时和后来的人们常常忘了一件事,宣公在位十九年,何时迎娶宣姜虽然不能确定,但大致推断,当悲剧发生时,公子朔顶多不过十四五岁。如果我们相信这对母子共同参与了谋杀,那么我们还得相信,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已经是一个谙熟宫廷政治的阴谋家。

更重要的是,在整个事件中,预先想定的结果是急子的死亡,另一个结果却纯属意外——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寿子的死,寿子之死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。那么,公子朔这个少年阴谋家,他在策划这一切时难道没有想过,即使杀死了急子,继承王位的也不是他,而是他的哥哥寿子?

现在,这个名叫朔的少年,他登上了王位,而所有的人,他的大臣,他的子民,正直的史官和悠悠后世,都冰冷地注视着他:这个篡位者,他的手上沾满他的兄长们圣洁的血,他必遭报应。

是的,我认为朔很可能是无辜的。但是,就像在21世纪的互联网时代一样,众人所信的事实常常只是他们的立场和愿望的投射,没有人把这件事仅仅视为刑事案件,这不是真不真的疑难,这是善与恶的判断。

以21世纪的眼光,宣公劫娶儿媳无疑是惊世骇俗的丑闻,但是,春秋时代,蛮风仍在,伦常远不像后世那么森严。一部《左传》,此类史事不绝于书。真正使当时的人铭心刻骨不能释怀的,是急子和寿子的赴死。

这两个傻孩子,在众人面前打开了一个陌生的、令人震撼的境界:人竟可以如此选择以臻至善,人可以如此弱,这两个孩子竟如同羔羊、如同牺牲,但是,他们让所有的人意识到,我们是多么的脏多么渺小,我们的强大和苟且是多么羞耻;这两个孩子如星空,如神,他们让我们意识到,恒常的欲望之上、相杀相斫之上,应该还有更为威严的事物,还有不可轻渎的天道。

从那时起,审判已经做出。宣公是有罪的,宣姜是有罪的。公子朔,不管他在这一事件中起了什么作用,他也是有罪的,他无从辩解,也没有人为他辩护。他的罪不在于他做了什么,而在于他身上的血是脏的,尽管他的血和他同父同母的哥哥寿子是一样的,但寿子的救赎恰恰证明了他的血的肮脏。

“二子乘舟”,这不仅是人伦和政治的悲剧,这同时成了一个精神事件,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轻易消散,它成了影响着卫国国运的拒不愈合的伤口。

现在谈谈国际形势。这是春秋早期,王纲解纽,北方的狄人正冲击着华夏世界——此时的华夏远非后世所见的铁板一块、密不透风,而是由文明的岛屿构成的松散体系,疏可走马。剽悍的北狄纵马而来,中原诸国承受着巨大压力,地处黄河之北的卫国更是首当其冲。在东方,齐国作为新的霸权正在应运而生,齐为大国,广土众民,东依大海,西向中原,避过了北狄的正面冲击,具有先天的地缘战略优势。而齐始祖姜太公在周朝立国之初便是诸侯之首,被赋予维护王朝体系秩序的特权。当其时也,仰观天、俯瞰地,舍我其谁,每一代齐国君主,心中都摆着一盘天下大棋。

所以,我们必须注意宣姜。这个女人,她的血将在卫国国君的体内流淌,她飘扬的裙带上拴着齐与卫的战略伙伴关系。宣公死了,公子朔继位,最快活的人便是宣姜的哥哥齐襄公。现在,他细细端详着这局棋,却忽然又落下一子,此一招之大胆疯狂,即使在肆无忌惮的春秋时代,也令人瞠目结舌。

——《左传》的作者面红耳赤地写下了这行字:

“初,惠公之即位也少,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,不可,强之。”

也就是说,这个哥哥,齐襄公指使急子的弟弟昭伯去把他新寡的妹妹宣姜给办了——请原谅我实在也是想不出什么更文雅的词了。这是让儿子去侵犯继母,而这女人,还差一点成为昭伯的嫂子。

为什么呢?哥哥是怜惜他的妹妹盛年守寡吗?当然不是,齐襄公本人百无禁忌,他与其异母妹妹的孽恋是春秋史上最黑暗的乱伦事件,但他同时是深谋远虑的君王,他能看到草叶上酝酿的大风,他知道他那可怜的外甥承受着多么深刻的鄙视和怨愤,他们认为他的血是脏的,一阵风来就会吹走他的王冠。而襄公要的是万无一失,他要把卫国长久地拴在齐国这棵树上。假如惠公朔遭到废黜,卫人会选择谁为新君呢?这些轻浮的卫人,他们忽然全体疯了,他们认为他们之中出了一个圣徒或圣人,不,两个,急子和寿子,但这两个圣徒都没有留下后代。那么,谁的血与他们最为接近?只有急子的两个同母弟弟,黔牟和昭伯,而昭伯又曾经客居齐国,那么好吧,在不知伦常为何物的襄公看来,事情可以很简单,就是让昭伯办了宣姜。

竹木简时代古人行文简约:“不可,强之。”千万不要以为史官这是在说宣姜,他说的是昭伯。据说,昭伯拒绝强占自己的继母,但是“强之”:据说那天晚上,在卫国的宫廷里,昭伯被一群史书里删节了姓名和面目的人们强迫着,被按在继母的卧榻上。后人百般想象那个暗影幢幢的狂乱的夜晚,但他们想象力也实在有限,想来想去,也只好把昭伯灌醉。

但是,在这里,史官们无意间再度露出了破绽。在“二子乘舟”一案中,你们无视公子朔还是未成年人的事实,把它描述成一个老谋深算的罪犯,但是现在,你们忽然想起他还是个孩子,你们不得不写下“初,惠公之即位也少”,因为不写下这一句,你们就不能解释一个君王何以能够坐视自己的母亲被人侵犯,你们就不能解释,他何以能够忍受如此的奇耻大辱。

少年惠公,这个名叫朔的孩子,那天晚上,他孤独地缩在寝殿里,他是否知道正在发生什么,这无关紧要,他无法保护自己的母亲,他也无法保护自己。他知道,所有的人都恨他,所有的人都在诅咒他,他不过是王位上的囚徒。

很可能,那天晚上,卫国的群臣都是同谋者,他们就是要羞辱他们的王。尽管齐国在卫国有强大的影响力,但如果没有卫国群臣的默许甚至协助,这个男人怎么可能被强按在母后的榻上?他们不能忍受这个阴险淫贱的女人母仪万民,他们甚至认为昭伯对宣姜的侵犯是一种复仇和报应。在那个弥漫着自商纣王以来郁结不散的酒气的晚上,人们的心中燃烧着疯狂的激情,当他们围在宣姜寝殿的门外时,他们自己也难以分清,充塞于心的究竟是道德义愤还是深黑的欲念。

对这一夜,史官们认为有必要特别澄清的是昭伯的态度,是的,他是被迫的,是不情愿的,毕竟他是圣徒急子的亲弟弟,他不应该是,因而也就不是禽兽。至于宣姜,她的态度无人在意,她的“可”或“不可”有什么不同吗?如果说“不可”,那十几年前她干什么去了?她难道会拒绝如此邪恶之事吗?她难道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吗?此时此刻,她只是坑中的一个娼妓,等待着石头落下,有谁会听到她的声音?

这个女人,此时应该已经三十六七岁了。在《诗经》中的《君子偕老》一诗中,卫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宣姜:

“君子偕老,副笄六珈。委委佗佗,如山如河……

……胡然而天也,胡然而帝也?”

这是屏住呼吸、欲哭欲跪的凝视,混杂着对绝世之美的敬畏和晕眩、痛惜和隐恻。“子之不淑,云如之何?”你怎么竟是一个不贞洁的女人!你又怎么可以这样美!她盛装走向宗庙的祭坛,在众人的眼里,她竟是如山如河,如山一般安重而傲岸,如河一样渊深而蜿蜒,在她面前,你不由自主地要俯伏下去,你要低到尘埃里,她怎么可以这样,她怎么竟像是来自天堂的花园,她怎么竟像是传说中的神仙?

这个女人无声地走着,她被禁闭在沉默中。

惠公朔在齐国流亡八年。公元前688年,齐襄公率领诸侯联军赶走了黔牟,朔重登王位。十八年后,朔去世,其子继位,是为懿公。

懿公的名字是赤,红色,血的颜色。

不知朔为什么要给儿子起这个名字。也许,在为新生的婴儿命名时,跪在祖先的灵前,朔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血。他的异母哥哥的血,他的同母哥哥的血。他自己的血。圣洁的血和脏的血。他知道,一切都还没有过去。

懿公赤站在殿上。此时离急子和寿子的死亡已经三十二年了,时间漫长,但春秋事少,人的记忆远比后来的人顽强。在无数个无事的单调的夜晚,他们记起多年前的事,多年前的恩情和仇恨、德行和恶行依然像昨天那样新鲜,一切都不会消失,暗自生长,直到一柄剑刺入被记挂了多少年的身体。

懿公赤面对着他的臣民,一张张沉默的,冰冷的,无表情的脸。他的父亲过去三十余年一直面对着这些鱼一般的眼睛,他想他知道他父亲是怎么死的,是被慢慢看死的。

懿公赤感到蚀骨的疲惫,他抬起眼,头顶是辽阔的天,一只洁白如雪的鹤缓缓飞翔……

关于懿公的统治,史官们记不起他做过什么值得一记的决定,他最终的也是唯一的决定导致了他的统治的悲惨终结。但是,关于他作为君王的德行,史官们有话要说,他们以“淫乐奢侈”四个字做出了定论,而这四个字的证据是两个字:

“好鹤。”

懿公赤好鹤,他热爱鹤。很多很多年后,一位与世无争的隐士同样好鹤,他把梅花视为他的妻子,把鹤视为他的儿子。而对懿公赤来说,天空才是他的江山,天空中飞翔的鹤就是他的臣民。

他在宫中养了大群的鹤,为此耗用了大量的财政资源。史官愤怒地写道:“鹤有乘轩者。”——按字面解释,有的鹤居然坐着只有卿大夫才能乘坐的轩车。但是,很难想象鹤会喜欢坐车,或者一个人爱鹤而一定要请它坐车。考据家们给出了合理的解释:“谓以卿之秩宠之,以卿之禄食之也”。(汪中《述学》)也就是说,懿公赤,他为自己建立了一个鹤的王国。

在21世纪,鹤已经远离人们的日常经验,而在《诗义疏》中我们得知,这超凡之鸟竟是深夜而鸣:“常夜半鸣,……鸡鸣时亦鸣。”

两千七百多年前的卫都朝歌,白日,成群的白鹤在天空回翔,深夜里,群鹤发出直薄云天的唳叫。朝歌的人们天天被鹤鸣惊醒,这是一座失眠的城市,鹤唳如箭,一箭高过一箭,这座城市的夜被刺破,流淌着黑色的愤怒,灾难的巨翼在每个人的心中缓缓展开。

公元前660年冬天,狄人大举进犯。这不是一般的骚扰和掠夺,这是一次决生死、定存亡的大战。

在卫国的宗庙,国君举行古老庄严的“授兵”大典,这是向全体国人发出的动员,为了社稷,为了我们共同的祖先,拿起你们的兵器,披上你们的甲胄,跟随你们的君王,去战斗,去光荣地胜利或死亡。

那个寒冷的冬日,懿公赤立在宗庙的高阶之上,他不得不注视他的臣民,而他们依然沉默着。

兵器和甲胄堆积在宗庙的广场上,但没有人走过去,人们好像没有听见他们的君王的呼吁和命令。

难堪的,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一只白鹤滑翔着,落在宗庙老树青铜般的枝丫上。

终于,有人说话:

“使鹤,鹤实有禄位,余焉能战!”

让你的鹤去战斗吧!你的鹤享受着你的禄位,你是它们的国王!

这个人是无名者。《左传》中,无名者的声音常常就是众人的声音,而那天聚集在宗庙广场上的众人并非乌合之众,他们是国人,在春秋时代的他们有时让人想起希腊城邦的自由民,享有权利也承担义务,在个别的、极端的情况下,他们会一哄而起废黜君主。此时,他们明白地告诉这个命令他们出征的人,你没有这个权力,当君王未能善尽自己对国人的责任时,他无权要求国人的服从、战斗和牺牲。

但是,鹤也许仅仅是一个借口。如此公开的犯上即使在春秋也并不常见,而且“好鹤”一事恐怕也并未超出当时一般君主的荒唐水平,即使是史官也并没有指控懿公赤停发群臣的工资。此时,在宗庙上空飘荡着的,是急子和寿子的神灵,他们依然在这里,依然在卫人的心中,从惠公朔到懿公赤,卫人从未承认他们是自己的君王,他们是肮脏的、邪恶的,他们身上流着亵渎神灵的有罪的血。

那天站在那里的人们,他们不是后世的中国人,他们或许放纵,或许暴躁,或许践踏伦常,但是,他们不是卑贱的奴仆。

懿公赤知道,这时,他终于不再是他们的王。

就在那一刻,这个人做出了决定。

懿公赤出征迎敌。

他把权力和妻子都交给了大臣。

他披上铠甲,登上战车。

史官们和整个朝歌城都屏住呼吸,注视着这出征的军团。

这可能是春秋史上一个君王所曾率领的最小军团,也许只有三乘战车,因为,史官如此郑重地记录了它的阵容:

“渠孔御戎”——为国王驾车的,名字是渠孔。

“子伯为右”——在车上陪伴国王的,名字是子伯。

“黄夷前驱”——前边那辆车上是黄夷。

“孔婴齐殿”——最后那乘车上站着的,名字是孔婴齐。

还有两名史官,名字是华龙滑和礼孔。就让他们随便坐在哪一乘车吧,他们忠于他们的职责,他们决心如实记录王朝历史的这一时刻。

他们就这样穿过朝歌的大街,穿过人群,三辆战车在青石街面上发出辚辚轮声。

黄鹤一举兮,知山川之纡曲;再举兮,知天地之圆方。

鹤越飞越高,这滑稽而悲伤的军团踽踽远去……

洪水般的马群。

狂风般的刀。

迸射的血。

肉。

无声的、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已经结束的屠杀。

只有卫公的大旗站立着。

懿公赤始终不肯放倒他的旗。

——两位史官是这场战斗仅有的幸存者,他们一遍遍地向每一个人讲述那个黑暗的末日。

都死了。

我们的王死了。

我们的王被狄人吃了。

像群狼分食猎物,像一群兀鹰分吃田野上倒毙的一只野兽,当狄人散去,我们的王已经消失。

荒野上,一个人披发狂奔。他叫弘演,他是卫国的臣子,受命出使在外,在回国的途中,得知朝歌已经陷落,卫国已经覆亡,懿公赤已经战死,已经被狄人分食。

他在这荒凉的战场上狂乱地翻找,一条马腿,折断的车辕,染血的铠甲,一个头颅,一柄折断的剑……

没有懿公赤。

他瘫坐在地上,他的手火灼一般猛地抬起来,手上是黏稠的血和肉。

弘演呆呆地看着这只手,不知过了多久,他好像忽然醒了一样,抬眼望去——

在前方,一乘倾斜的战车的轼板上,安放着一枚肝。

那是赤红的肝,如懿公赤一般赤,如鹤顶红一般红。

它似乎还在呼吸,还在翕动。

弘演走过去,对着这肝拜倒:你的奉命出使的臣子现在向你复命。

然后,他跪坐着,解开衣裳,抽出佩剑,他平静、专注,闪着幽光的剑缓缓划开他的皮肤,他看着鲜红的血慢慢沁出,终于,他决断地把剑向里、向下送去,血迸射而出……

他的掌心捧着那枚肝,他把它安稳地纳入自己灼热的腹腔。

现在,这个人,这个邪恶、肮脏的血液的传人,他的肝已经滤清了他的血,他重新成为王,他的臣子的身体成为他的棺椁。

弘演的眼不曾合上,悠悠苍天在他的瞳孔上展开,一只鹤悄然飞过。

大路上,一个女人站在飞驰的车上,她是许穆公的夫人,正在奔向她遭到灭顶之灾的母国——她是卫国人,她是宣姜和昭伯的女儿。

“载驰载驱,归唁卫侯。驱马悠悠,言至于漕。大夫跋涉,我心则忧。……”

《诗》三百首,很多诗我们能清晰地听出那是女人的声音,但是,我们不能说出她们是谁,只有这个女人,我们确切无疑地知道,她是许穆夫人,她为她的母国写下了这首《载驰》。

这个女人,耻辱的、沉默的宣姜的女儿,从此永远站在那辆飞驰颠簸的车上,她焦虑、悲伤、冷静、倔强,她的声音坚定威严,她所吟咏的竟非关私情,而是家国与兴亡。她就这样光荣地进入了史册,她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可以被辨认出的女性诗人。

这高贵的女人,茫茫大地在她的诗中飞驰,她的声音如山如河。

公元660年冬,卫国灭亡。国都朝歌被狄人的马蹄踏破、被狄人的利齿嚼碎。统计从不是古代史官的专长,但此时,他们椎心泣血地一个一个点数着刚刚在深夜里渡过黄河的卫人,只有这些了,从朝歌逃出的“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”。加上尚未沦陷的黄河之南的小片属地,卫国仅存五千人。

卫国亡了。这是第一个重要的华夏诸侯国亡于夷狄之手,这巨大的灾难震撼华夏。

懿公赤的肝高悬,弘演的死成了向所有华夏国家发出的壮烈吁求:这就是我们,我们的祖宗和社稷,我们的君和臣,我们的忠义和血气。我们的所有和我们的所信、我们的天下和我们的文明,都已退守到最后的时刻,退守到赤裸裸的肝,退守到这具身体。

所有的剑在匣中长鸣,所有的君王和武士振袂而起。

卫国不能亡! 齐桓公如此断言。他是齐僖公之子、宣姜之弟,是春秋时代第一个霸主,以“尊王攘夷”的旗帜,他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召唤和凝聚起华夏认同。

桓公曰:“卫之亡也,以为无道也。今有臣若此,不可不存。”

弘演之死,无可置疑地确认了懿公赤作为君王的合法性和正当性,卫国的宗庙必须重新立起,卫国君王的血必须永世传续。

黄河之南,在许穆夫人所遥望的漕地,荒野之中,五千卫人朝见新君。

懿公无子。此时昭伯已死,他和宣姜的儿子登上王位,是为戴公。戴公旋即病逝,其弟文公继位。

卫国人终于又有了最接近急子血统的君王。而齐僖公的谋划终于完美地实现。宣姜和昭伯“与君偕老”,他们共生了三女二男:齐子——据说嫁给了她的舅舅齐桓公,好吧,春秋就是这么乱;然后是戴公,文公,宋桓公夫人——她是春秋五霸里那位高贵和愚蠢得令人心疼的宋襄公的母亲,最小的女儿是许穆夫人。

文公在位二十五年,直到离世,他都是一个朴实的人,像泥土一样朴实,衣“大布之衣”,顶“大帛之冠”,大布是最粗糙的麻布,这位君王“轻赋平罪,身自劳,与百姓同苦”。

——一切又开始了。

原载:《当代》 编辑:柳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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